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听来的故事集(十一)

橘子

4、

她不喜欢拉上窗帘。

没有阳光的时候,房间阴沉沉的,
像空调极低的温度把气息抽干,
再从人的眼睛、鼻子、喉咙……全身每一个毛孔塞进窒息。
那样的窒息像是压抑已久,把人紧紧捏住。
但吸收着猛烈的紫外光线,却又带着满城令人厌恶的煤味,
似是躁动和荒乱,烧得容易心生焦虑绝望。

他看着她的背影,迎着一缕从世界外面闯进的光。
光线在她圆润的身体上投射出五彩斑斓的亮斑,
在一抹白裙上绘画出彩虹。
薄云间徐徐流动着若隐若现的晕影,
随着风轻轻飘扬,洒落在他的眼内,荡出涟漪。
他斜斜靠着,让高耸的肩膀低下来,
好让那磅礴的瀑布变成短流,以免冲撞激流下的擎石。

他走到她的身旁,轻声叫她的名字。
她感到安宁,终于可以卸下皮甲,终于感受到了疲惫。
她转头便看见了他,阔别多年的重逢,缺一个情深义重的相拥。

微醺的风,卷着悸动,
从窗的裂缝,钻进一室迷蒙。
白皙的云涌,渐渐涉入幽深的谷中。
挺拔的山峰,似先前一般高耸,拨开云霞的轻胧。
而云朵缥缈,任由渐急的风逐。
在无垠的天空,苍鹰在来回飞荡。
她像久旱的春田与玉露适逢,
他像横跨沙漠的行者跳进了绿洲之中。
峰峦之间,突然高涨的山洪,冲溃了狭窄的山洞。

我到这来工作吧。

他在她的耳边温柔的说道。

她把窗帘拉上。
沉闷的空气,不由自主地开始颤动。
两个陌生躯体缠绵在一起,交换着彼此的辛酸苦辣。
他喘息着越过黑暗,像冒雨踩过一路的泥泞,在贫瘠的山下迷途。
她紧紧的闭着眼,肆意的呼吸着他身上青壮的气息,似乎要和他融和在一起。
曼妙的曲线隐没在漆黑中,指引着流淌的热血,默默滋养着干燥的灵魂。
老旧的暖气时不时嘣吱出声,和着急促低沉的节奏,填满喷张的呼唤。

她开始觉得头脑昏昏沉沉,将要晕倒过去。
一阵又一阵的吵杂声,一张又一张狰狞的脸,
把她从云端拉扯下来,像一根一根鞭子,抽打在她身上。
她觉得眼前昏黑,喉咙欲裂,似有一股酸热从心底窜高,
直抵耳目,情不自禁流露出来。
他的脸逐渐迷糊,皮囊开始老去,变成那张不愿多看一眼的面目。
她紧紧的闭了眼,大口大口的呼吸起来。

橘子,我不能去了。

她觉得自己要死了。

5、老张(1)

我忆起你,我的心被你
所熟知的我那悲伤所挤压。

那时,你在哪里?
在哪些人中间?
在说些什么?
为什么全部的爱会突临我身
当我正心伤,觉得你在远方?

—聂鲁达《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》(陈黎、张芬龄译本)

2006年的东北。
这个曾经的共和国长子,北方工业重地,
像陷进了泥沼里,走不出衰退。
人一直走,稍不留神,或慢一点,就走不出来。
旧时的同学回去的不多了。
大部分都宁愿留在外面,
回去的陆陆续续又走了一些,
留下来的靠着或求着各种关系,
去了半死不活的企业,苟且活着。
偶尔听说哪个企业又倒闭了,
几个同学也只暗暗庆幸,当初没去是明智的。

空气越来越差,
城市也越来越没生气,
人们挣钱越来越难,花钱也不像以前那么随便了。
橘子妈越来越少在店里,
多数时候只能在老张的麻将馆能找着她了。

橘子觉得日子特别特别艰难,像她剖过腹的肚子,止不住的臃肿。她很不情愿的找来,但全身上下只剩87块,还不够买女儿的奶粉。她只能装着没看见,麻将馆里姑奶奶们齐刷刷的那些目光,像在看剥光的女人带着牌子游街。

“喏!就是她。读那么多书被人搞大了肚子……”

“听说是被男人抛弃了。”

橘子妈没听见这些流言蜚语,她盯着对家打出的二万,马上喊出一句“胡了!”,脸上堆起来不少欢喜,跟旁边的大妈吹嘘今天手气顺了。

看到女儿找来的时候,她不耐烦的从钱里抽出一张毛主席甩给橘子,让她赶紧滚。

老张笑嘻嘻的唤道:
橘子妈,橘子这么漂亮,你还不给她找个好人家?

橘子妈头也没回,应着他道:
橘子妈:行啊,便宜给你儿子咯,你看行吗?

橘子三步并作两步,离开了那个地方,却不知该往哪去。很多朋友都离开了,她没有能够吐吐苦水的地,想吐也吐不出来了。
她觉得自己就是别人眼中的沙子,搁哪都碍眼,让人恨不得使劲揉,揉出来丢掉,恨恨的骂一句才舒心。

起码沙子不用操心生存问题,她要。

她就像瞎了一样,捉不到一个人,找不到一双拉她活命的手。她却一直要乐观,稍不留神就会嚎啕大哭。

但生活是生活,并没有打算放过她。

唯一使她高兴的是子青要来。

不需要特地的装扮一番,就这样淡淡的见一面,橘子就感到开怀。
这样的开怀,是在爹妈三天两天吵着闹着要她打掉宝宝,只有他一直支持着她的那样;
她每次晨吐得厉害,他不胜其烦的叮咛着吃早餐,吃核桃,特别没有胃口时,他就特许她吃一点点山楂,还郑重的说不可以吃太多,不然便秘严重;
自己每次都要发作,要闹脾气作死,他总是耐心的听她倾诉,听着她默默的哭完,不知从哪里听来一个笑话说与她知道;
哪怕她设好了提醒,记下哪天该去孕检了,他总是比闹钟还准时;
怀孕实在太辛苦了,但一有这样的念头,他就会从遥远的地方冒出来,一条短信、一个电话,一声浅浅的问候,就把辛苦的念头赶走了。

橘子时常在怀疑,子青怎么会知道那么多,像他似乎生过一样。但这样确是舒心的,她不需要刻意隐藏自己的情绪,不需要刻意装着自己过得很好,不需要故意坚强起来,甚至,不需要顾忌。有时候,她会忍不住向这个小师弟撒娇,腰好酸,乳房涨疼,子青像个产科医生的模样,有板有眼的指导自己度过艰难的日子。

她幻想过,如果这个小男生是自己的伴侣,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。哪怕每天醒来,能够看见他仍然睡得很香的样子,就足够令人心醉。哪怕一抬头,想看对方一眼,对方也正好望着自己,她就觉得美满。但她马上又责怪自己的自私。

见一面,就好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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